| 發(fā)布日期：2019-04-18 11:05:23 來源：原創(chuàng)： 趙芮禾 博物院雜志 分享到： |
鞠衣，作為最早見諸先秦文獻記載的中國傳統(tǒng)服飾之一者，從《周禮》中記載的親蠶禮服流傳至明末，成為貴族內(nèi)外命婦的等級禮服，在歷史進程中延續(xù)了兩千多年。鞠衣始終在傳統(tǒng)服飾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并且伴隨時代的發(fā)展不斷完善。這與其自身所包含的深厚文化寓意、悠久的等級服飾觀念，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于桑蠶織造業(yè)的重視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按照鞠衣從誕生、發(fā)展至成熟三個階段，可將鞠衣的演變歷程進行如下思考。
一、歷史典籍探索的初現(xiàn)期——《周禮》到《禮記》
1、親蠶服
“鞠衣”一詞最早見于《周禮·天官·內(nèi)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狄、闕狄、鞠衣、展衣、緣衣。”東漢鄭玄注曰：“鄭司農(nóng)云：‘鞠衣，黃衣也。’鞠衣，黃桑服也。色如鞠塵……故云‘黃桑之服’ 也”。，鞠塵二字是為酒粬中所生的霉菌。鞠通“曲”， 曲字所解便是粬”，是乃酒母也�！吨芏Y》中所記也就是說鞠衣的意思就是像酒粬中的黃色霉菌顏色的衣服，而這種顏色也是象征著桑葉初生之色。
經(jīng)過合理推測，周禮中記載的鞠衣，染色材料也許就是從酒粬的霉菌中提取。因為鞠衣的名字是從酒粬的粬中得來，并且顏色也相似。當然，這僅僅是一種推測， 因為史料中并未對鞠衣的染色技藝進行任何記錄，但是釀酒和染色作為中國古代最為古老的化學(xué)工藝，和當時人們?nèi)粘Ｉ钪械囊率扯加袠O為密切的關(guān)系，所以在兩者之中也是有一些相通之處的。
“鞠”字除了有桑黃色的意思之外，還有另一重含義可以解讀。傳至漢代的《禮記·月令》：“三月薦鞠衣于上帝，告桑事。”按照注釋應(yīng)解釋為“季春之月向上天進獻桑黃色的衣服，以祈告蠶桑之事”。但鞠的本意為彎曲、彎身的意思，而《周禮》中鄭玄的注釋卻僅僅是從顏色的角度來解釋鞠衣的含義。盡管記載的是對上古君王的祭祀， 拋開顏色的局限概念不提，在鞠衣的鞠字中應(yīng)該加進一個解釋為鞠躬、躬身之意，代表尊敬先祖。解釋為一種表示順從恭敬含義的黃色禮服，也許更為妥帖。
2、從“嫁服者”到貴族女性祭服
不同于祭服的專有意義，鞠衣在《禮記正義》中有一處不同于以往用途的記載：“曾子問曰：“親迎女在涂，而壻之父母死……總音揔。”[疏]正義曰：“女改服”者，謂女在涂聞舅姑喪，即改嫁時之衣服。嫁服者，士妻褖衣，大夫妻展衣，卿妻則鞠衣。這里的鞠衣是以一種貴族妻眷的特殊嫁服存在。此嫁服是著于婚嫁路途中，夫婿父母或有亡故之時，替換婚服而著的喪服。前文所提的父母亡故在婚禮之時，士的妻子出嫁時要改穿黑色褖衣，大夫的妻子改穿白色的展衣，卿的妻子改穿黃色的鞠衣。類似于這樣的記載，我們在《毛詩注疏》中一篇《采蘩》的疏中見到。《禮記正義》的疏與《毛詩注疏》的疏本身都成書于唐代，是否可用以闡述先秦文獻中的鞠衣用途，可做商討。
3、漢式鞠衣與朝服意義的初顯
《后漢書》有云：“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廟服，紺上皂下，蠶，青上縹下，皆深衣制，隱領(lǐng)袖緣以絳……貴人助蠶服，純縹上下，深衣制。”這與《禮記》記載的桑黃色蠶服出入極大，所謂“縹”是為青白色的絲織品。至此，顏色明顯區(qū)別于周式鞠衣的漢式鞠衣出現(xiàn)在史料中。
《后漢書》中另一處記載卻值得留意“公、卿、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夫人……入廟佐祭者皂絹上下……自二千石夫人以上至皇后，皆以蠶衣為朝服。”這是鞠衣作為國家修史的記載中第一次以貴族女性朝服的性質(zhì)出現(xiàn)，此為我們有據(jù)可查的最早記錄。
盡管記載翔實，但仍有疑問未解。其一，《后漢書》的修書年代為南北朝時的劉宋，修史之時距離東漢滅亡也逾百年，故而其是以劉宋本朝祭祀為母本還是以東漢史料為母本有待考證。其二，《禮記》是成書于西漢的儒家經(jīng)典，《后漢書》記載的是東漢的歷史，記載的側(cè)重點不同。
二、周式鞠衣與漢式鞠衣的分化——魏晉至隋唐
唐中期杜佑編纂的《通典》，將周至唐初歷代后妃命婦服章制度進行了簡要的梳理。對比魏晉至隋唐時期各朝國編史籍與《通典》，基本可以填補史料空白時期鞠衣的流傳情況。在三國以后十數(shù)個小政權(quán)的更迭中，《南齊書》《梁書》《北齊書》《周書》等，對于親蠶或是鞠衣都沒有明確的敘述。
1、延續(xù)漢式——魏晉、南朝
曹魏時未有國修史書詳細記錄其政治禮儀制度，但此時的鞠衣明顯有別于其他朝代，屬于自立風格，應(yīng)有刺繡花紋于其上，因《晉書》曾記：“元康六年，詔曰：‘魏以來皇后蠶服皆以文繡，非古義也。今宜純服青，以為永制。’”《通典》中也有相關(guān)記載，從兩晉始， 鞠衣作為蠶服與命婦朝服完全繼承了《后漢書》中對于鞠衣形制顏色的記載。
而后對于劉宋、南齊、陳等國的史料中也可看到，例如劉宋時鞠衣“漢制，太后入廟祭神服，紺上皂下，親蠶，青上縹下……親蠶，青上縹下”。南陳時“陳依前制……自二千石以上至皇后，皆以蠶衣為朝服”。
《宋書》《南齊書》等有限的幾朝《輿服志》記載都與《通典》中記載的情況貼合。鞠衣的性質(zhì)都不約而同地繼承了《后漢書》中東漢鞠衣的樣式，這與南朝諸國統(tǒng)治者皆為漢人有關(guān)。追溯其文化根源，多出自于漢代禮儀制度。
2、回歸周統(tǒng)——北齊、周
區(qū)別于漢人統(tǒng)治的南朝，北朝諸國的國修史書體例多重視在統(tǒng)治階層的傳記事件等方面，系統(tǒng)的禮儀制度極為零散，故而只能根據(jù)其他朝代的史書進行推測�！端鍟�·禮志六》記北朝中晚期時命婦服制使用的是《周禮》所言后妃六服。并沒有詳細描述此時鞠衣的顏色形制。
傳至后周，命婦祭服、禮服等服飾都改變了名稱，例如親蠶禮服名為：鳪衣，并且將服裝定位九等，從袆衣啟，鳪衣仍為第三位�？梢源_定，作為親蠶禮服的鞠衣在后周時顏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周式鞠衣的黃色，等級繼承了北齊三品服鞠衣的制度。
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在逐步漢化的過程當中極力效法周禮，禮儀制度、服飾制度都以遵從周禮為本，鞠衣在北朝流行時得以恢復(fù)周禮與統(tǒng)治者的禮法思想密不可分。
3、承上啟下——隋
隋朝建國者楊堅出身后周，大一統(tǒng)后的隋朝也多數(shù)繼承了北朝地區(qū)的禮儀制度。《隋書》中載：“采桑則服鳪衣。黃色”�！锻ǖ洹分休d：“隋制，鞠衣，黃羅為質(zhì)……親蠶服也。”
出現(xiàn)在隋朝的鞠衣恢復(fù)了《周禮》中所載的淡黃色鞠衣。并且鞠衣的名稱也在隋朝進行了最后的確認，作為命婦等級服制也做了翔實的記載。
《隋書》記載，內(nèi)命婦制服按照自身等級的遞減，規(guī)定所著的朝服以《周禮》記載的“皇后六服”（無袆衣，實為五服）依次遞減，分別為褕狄、闕狄、鞠衣、展衣、褖衣。除卻后妃女官，隋朝的公主、王妃、太子妃、郡主等都以品級劃分，從中挑選以鞠衣為朝服的內(nèi)命婦為三品，其中包括：九嬪、三品女官、女侍中。外命婦的品級等同其夫官位等級，三品官員夫人的朝服為鞠衣，此與北齊制度完全相同。《隋書》中的這一記載第一次從官方的角度上確立了鞠衣在命婦朝服制度上的位置。
隋唐交際時史書《北堂書鈔》引《三禮圖》：“三圖云，鞠衣……其鞠衣之色， 象桑始生。”隋文帝開皇年間下旨敕撰禮圖，《北堂書鈔》的最終成書年代在唐代，卻在其中引用宋代成書的《三禮圖集注》，此說不通。故唐代修著《北堂書鈔》之時應(yīng)是奉詔參照前代六種舊圖編寫，修書之時重點參照的對象應(yīng)是漢代學(xué)者的原始《三禮圖》。由此可以確定，隋朝在親蠶服這一禮制服制的設(shè)立還是參照了北朝時期的傳統(tǒng)，而非漢制。
在史料不全的這三百多年之間，鞠衣并沒有因為朝代更替、國家分裂和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統(tǒng)治等原因而退出歷史舞臺。只是形制和顏色南北互有不同，國家統(tǒng)一后又恢復(fù)了古制的黃色鞠衣，一直到唐代得到完全確立規(guī)制。
三、古制恢復(fù)與發(fā)展的成熟期——唐宋至明
唐代之后，鞠衣的記載在史料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從《舊唐書》到《宋史》等著作中都可以看到較為清晰的記載。此時也基本上已經(jīng)確立了鞠衣作為特殊禮儀儀制服飾存在。從流傳下來的《三禮圖》中我們可以看出來唐代的鞠衣形制和袆衣并無差異。
從《舊唐書》、《新唐書》和《宋史》記載來看，從唐代服飾制度確立伊始，一直沿遂至宋，其深衣制，黃羅為地的服制形式并沒有任何改變。通過史料《輿服志》的描寫和《三禮圖》圖像（圖1）的對比我們可以知道，袆衣作為皇后的最高等級服制，其地位始終沒有任何動搖，鞠衣的地位也在此時得到了國家制度上的確認。
圖1 《新定三禮圖》
袆衣的形制至今還可以從清代南薰殿藏歷代帝后畫像中看到（圖2）�？梢蚓弦率亲鳛樘厥鈭龊纤┑姆棧]有任何的彩色畫像流傳下來。通過與袆衣對比描繪，沒有翟鳥的紋飾，黃色羅為地， 其他特征與袆衣完全一致。
圖2 宋真宗后坐像
深衣的象征意義也對解釋它之所以成為禮制服飾而有重要的作用。其一，分上衣下裳二部分，象征兩儀。其二，寬大的袖口和直角的交領(lǐng)，象征天地的圓和方，此乃空間。其三，后背由兩篇布幅相拼縫合有一條貫穿上下的合線，腰間在穿著時要系上代表特權(quán)階級的大帶。象征了為人要正，掌權(quán)者更要正直，此乃人道。
2、繼承革新中的明朝鞠衣
明代的鞠衣也直接繼承了宋代的傳統(tǒng)，但是形制與用途有了極大的改變，其在貴族女性生活中占據(jù)的地位也為歷代之最。皇后的鞠衣與黃色大衫配合同時穿著，成為了皇后燕居服的固定搭配。
明代洪武二年（1369 年） 二月，曾有一次記載皇后率內(nèi)外命婦在北郊祭祀先蠶的活動，但是親蠶禮在此戛然而止，一直到明中期嘉靖九年（1530年）才又一次舉行，期間間隔了160年�！睹魇贰分胁]有記載第一次馬皇后祭祀先蠶之時是否穿著鞠衣，按照洪武四年對于明代命婦服制的規(guī)定， 皇后在受冊、謁廟、朝會時穿袆衣，戴鳳冠。但是到了洪武五年的改制時就有了一句曰“凡命婦圓衫”，我們現(xiàn)在可以從《三才圖會》《中東宮冠服》（圖3）中所見到的圓領(lǐng)鞠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而后屢次調(diào)整之后，一套完整的明代服飾制度已經(jīng)產(chǎn)生。
圖3 《明中東宮冠服》中皇后鞠衣與王妃鞠衣對比
圓領(lǐng)袍衫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時期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傳統(tǒng)服飾，明代遺傳下來的鞠衣實物尚少，無完整鞠衣出土，僅江西寧靖王夫人吳氏墓出土的一件鞠衣形制與史料所載相符合。
《中東宮冠服》中對皇后所穿的鞠衣，記載在皇后燕居服中。我們可以在明代前期的徐皇后畫像中看到（圖4）。在這本書中對郡王妃等級所著鞠衣的樣式也給出了明確的記錄。寧靖王夫人吳氏墓出土的鞠衣與《中東宮冠服》中所繪的樣式相同（圖5）。對于鳳紋和翟紋的差異與明中期以后影響深遠的服制僭越問題是否有關(guān)，這里不做探討。
圖4 明仁孝文皇后徐氏像
圖5 明寧靖王夫人吳氏墓出土鞠衣復(fù)原線圖正背
通過實物與文獻的對比研究總結(jié)，明代鞠衣一改宋代以前鞠衣的直角交領(lǐng)樣式，袖口也從敞袖改成了明代最為流行的琵琶袖，其他特征都與前代鞠衣相同。
明代的鞠衣形制改變的最大原因就是鞠衣從在明代開始變成了皇后的燕居服，我們可以知道，鞠衣作為一種皇后燕居服，普通內(nèi)外命婦的最高禮服，已經(jīng)明顯區(qū)別于前代親蠶禮服的主要用途，變成了一個貴族命婦等級服制中的組成部分。
四、余論
鞠衣的演變隨著中國朝代的變遷， 逐漸由桑黃色的深衣服制向明代的圓領(lǐng)深衣服制轉(zhuǎn)變。這個過程中許多重要的結(jié)點都缺乏實物的說明，只能通過不同文獻解讀追溯其演變路線。
西漢之前的鞠衣，僅見于儒家經(jīng)典著作的記載之中。據(jù)記載從夏商周始便有桑黃色鞠衣用于祭祀蠶神的活動中，由皇后穿著。到漢代鞠衣由黃色轉(zhuǎn)變成了上青下白的顏色，形制沒有發(fā)生大的改變。在隋朝進行了細致化的法律規(guī)定，以大一統(tǒng)國家確認了黃色鞠衣的正統(tǒng)地位，并明確了鞠衣在命婦朝服制度上的地位。唐朝恢復(fù)古制的鞠衣延續(xù)到了宋代，并且留下了大量記載翔實的史料和畫像。明朝繼承了鞠衣的禮服制度，并進行了發(fā)展和改良，服裝形制、穿著搭配和制作材料都有了新的進展。清朝是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貴族服裝上幾乎全部推翻了漢民族的傳統(tǒng)，鞠衣傳承了兩千年的歷史也由此終止。
鞠衣的實物非常少見，明代寧靖王夫人吳氏墓出土的鞠衣可以算是至今為止中國出土的第一件完整的鞠衣實物，可以將它與史料對照，探討明代服飾的僭越風潮等。但是很遺憾，史料的缺失使得很多問題還需后續(xù)研究。
鞠衣這個伴隨了幾乎整個中國古代歷史的服飾，還有很多問題需要去研究和探討，也需要更多的資料去填補這些空白的區(qū)域，期待有更多的考古實證資料來幫助解決這些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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